艾瑞是在美國長大的中國第三代移民，她是跟我打交道最少但是給我印象最好的美國官員。她身上保持著那種美國人的純良和中國移民後代的質樸，不像其他人如史密斯、凱文那麼油滑、奸詐、投機。她首先向我表示道歉，如果不是她和凱文離開了曼谷到美國授勳，我就會很順利地接出阿忠來，也就不會有後面的那些磨難和今天的牢獄之災。現在阿忠死了，休斯頓案件真相難以揭開，我也蒙受了不白之冤，她個人心裡非常難過。她還說，她會寫證詞給我的律師，證明我不是間諜，我幫助美國政府掃蕩偷渡黑幫集團，居功甚偉，美國政府不該恩將仇報。她還表示，如果需要，她會親自出庭為我作證。

這位女情報官的行為讓我十分感動。

艾瑞還告訴我，她是一位國民政府駐美外交官的孫女兒，她爺爺是大名鼎鼎的顧維鈞大使的秘書。她說這些話的時候，眼裡閃爍著晶瑩的淚光。我知道，那是同胞之間真情的流露。

艾瑞此後又來看過我幾次，她還把小嬌和我妻子、女兒都帶來了。她甚至告訴我，如果我真的出不去，她會照顧我的家庭。

我終於決定相信艾瑞，把我手中的關於老張的資料和阿忠關於休斯頓謀殺案的證詞交給她。哪怕這對我沒有任何幫助，我也要這麼做。

老張的東西我入境的時候藏在了甘迺迪機場的一個衛生間裡，我擔心入境時被扣，所以提前留了後手。阿忠的證詞錄影我存放在一個死郵箱裡。告訴她密碼她就能找到。

我不是沒有懷疑過艾瑞來看望我是CIA使的一個計謀，因為她畢竟是CIA的特工。我在美國生活了多年，從來不喜歡跟情報機構打交道，尤其是CIA，它在美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的眼中名聲並不好，跟前蘇聯的KGB沒有多少區別。這一次我幫了他們這麼大的忙，摧毀了猖獗多年的偷渡集團，可以說是立下了蓋世奇功，他們仍然對我該出賣就出賣，該陷害就陷害，以至於我身陷囹圄，蒙受不白之冤。這一點十局一處的老楊說的並沒有錯，對情報機關而言，沒有人情，沒有公義，只有利益。這就是我猶豫了很久的原因所在。

可是我最終為什麼還是選擇了相信艾瑞呢？我自己也說不清楚。可能是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的那種真情；還有，她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銀色的十字架。

天父在上，在經歷了人間這麼多背叛、出賣、陷害、偷襲、謀殺之後，我還能夠對人類保有一絲希望的微光，如果我的靈魂一片黑暗，我還怎麼活得下去呢？


我和妻子李小雨是大學的同學，後來一起到美國留學，在美國結婚生子，感情發展順利，沒有任何波瀾。這一次我突然出了這麼大的事，對她說來不啻晴天霹靂。她帶著不懂事的女兒，幾乎每週都來看我，監獄裡的獄警都認識她了。

每一次見到我，都哭得像淚人一樣，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，她在美國的時候，我們一家平安寧靜，生活中沒有任何不正常的現象，連出現危機的預兆都沒有，僅僅因為她回家過了一個春節，再回來的時候，丈夫消失無蹤，最見面的時候，居然是在監獄裡，居然被控那麼多嚇人的罪名，一旦罪名成立就要一輩子關在裡面，這讓她如何接受？

她反復問我，你究竟做了什麼事？你真的殺了人？給北京做了間諜？你怎麼會幹那種事？

我沒法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，我只能說一句話：我是被人陷害的，陷害我的人有中國人，也有美國人。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何要陷害我。你是我妻子，你該相信我！

妻子選擇相信了我的話，話說回來，她不相信我又能信誰呢？

於是小雨變成了祥林嫂，逢人就說丈夫被人陷害，好人蒙冤，六月飛雪。她還在晚上寫文章，發帖子，訴說我被中共國安和FBI 、CIA合夥陷害的冤情。她還鼓勵我把這一切事實都寫出來，她要找記者，找媒體，找國會議員，一定要給我翻案。
每次她帶著女兒離開監獄後，我都會淚流滿面，這麼柔弱的一個女人，平時看見一隻耗子都嚇得要命，當丈夫蒙冤的時候，卻突然變成了一個戰士，一個敢跟FBI 、CIA和中國國安拼命的勇士，這就是愛的力量啊。

在她的鼓勵下，我開始利用監獄裡的圖書館，開始寫自己這幾個月的遭遇。監獄裡閒置時間很多，監獄當局提供條件，甚至還讓我們使用圖書館的電腦，我以每天一萬字的速度，拼命回憶，拼命記述，一定要在法官開庭之前，把所有的事實寫出來，公之於天下。

小雨的折騰終於感動了媒體，震動了新聞屆和國會議員，不少媒體的記者跑到監獄裡來採訪，瞭解案情，有的媒體甚至籌備調查的團隊，廣泛搜集資訊，預備在法院開庭時大力報導。這就給美國情報機關造成了很大壓力。

按照CIA和FBI的如意算盤，休斯頓滅門案已經變成了死案，不可能揭開，那就讓我這個倒楣的中國人當一個代罪羔羊吧。只要把我關在監獄裡，一輩子開不了口，他們情報部門的無能、低效和見不得陽光的齷齪就能夠“一床錦被蓋上”，永遠不見天日。至於犧牲我這麼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，他們才不會感到一絲愧疚呢。

但是，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秘密，因為上帝都知道，他以自己的大能讓小雨掀起了輿論的狂潮，讓這個案子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。對此，美國情報機構不得不低下他們高貴的頭顱，選擇跟我妥協。

有一天，女檢控官來找我，她表示願意向法官陳情，同意我保釋。但是有個條件，那就是要交一百萬保釋金，並且不得再利用媒體炒作這個案子。

我很乾脆地回答她：“我不接受這樣的條件，我願意接受審判，哪怕讓我把牢底坐穿。”

兩天后女檢控官又來了，這次她放棄了保釋金，只要求我答應第二個條件。

她充滿感情地說：“我很同情你，也敬佩你的勇氣。更佩服你的夫人為你作出的一切。我為你們的愛情力量所感動。我會努力向上級彙報，儘量撤銷對你的所有指控。但是也請你理解政府，尤其是CIA和FBI，它們肩負著保衛國家安全的使命，它們可能很多事情做得不夠好，甚至傷害了您，但是這一切都是可以糾正的。可如果您讓新聞媒體對它們窮追猛打，不僅會危害國家的形象，更會損壞國家利益。你知道美國的新聞屆是怎麼回事，這件事一旦張揚開來，很多必須保密的東西都不得不公開，我們在海外的情報人員很可能會暴露甚至遇害，你願意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嗎？”

我突然感覺這位女檢控官的語氣和邏輯，跟中國安全部的那位楊處長何其相似乃爾。看來，公職人員，不管是在哪個體制下，本質上是沒有多少區別的啊。

我當然可以對她的邏輯和價值觀痛加駁斥，我相信她一定不是對手。但是我還是放棄了。我承諾，我如果被撤銷起訴，不會再找媒體炒作這件事，甚至也不會接受採訪，上電視訴說冤情。

OK！女檢控官完成了她的任務，顯得興高采烈。她走的時候甚至還跟我擁抱了一下。

“法官的命令很快會下來，我會通知你的妻子和女兒來接你的。”

兩天后，在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，小雨和小嬌開著車，還帶著我女兒，一起到監獄把我接回了家。小嬌還拿著一個花束。所有的人的臉上都是濕的，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。

終於自由了，洗清了所有的罪行，回到了自己溫暖的家。我站在陽臺上，看著五光十色的紐約之夜，想著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城市裡正在發生著的一切，多日壓在心頭的怨恨突然釋然了，這就是世界，這就是生活，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劇不過是這個龐大的舞臺劇的一個小小的插曲。想起殞命在東南亞叢林裡的阿忠和老張，死在監獄裡的老海，還有湄公河畔那些無名的屍骨，休斯頓高級公寓裡那四具死不瞑目的屍體，他們的生命旅程已經中止，而我還活著，這是多麼幸運，多麼美好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