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独立评论

作者: 脕玫脗路   麓贸鹿脕潞脫碌脛露霉脜庐拢篓脡脧拢漏 2023-08-06 17:37:47  [点击:1323]
大沽河的儿女



平度和莱西是胶东半岛的两个毗邻的县,它们的北部都是连绵的丘陵,山水相连。一条乡村公路由南向北穿过散落在田野上的一串串山村,偶尔也有几个寂寥的村落蜗居在山坡之下,几株高树绿荫覆盖,几缕炊烟袅袅升起,早起的农人扛着农具,赶着牛马走在薄雾缭绕的乡间小路上。
我和小竹一大早骑着山地自行车沿着公路向北行进,过了旧店,穿过石桥,进入莱西地界,沿途风景大同小异:山坡上没有高大的乔木,几株针叶短松顽强地在石缝中扎根,枝头摇曳着暗红色的松球。偶尔有水土丰美的山坳里,长着丛丛深绿的芒草,飘着雪白的穗子。有芒草的地方,往往会伴生着野百合,高高伫立,黄色的喇叭花傲然怒放,令人眼睛一亮。
一路上,我帮小竹采了一大捧野百合,放在山地车前的篮子里,不时飘来阵阵清香。
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小竹还是省作协下来采风的青年女作家,也是省文学杂志的副主编,我的《大沽河纪事》系列文章的责任编辑。而我是做着文学梦的文艺青年,刚从学校借调到县文化馆。三天前,我接到一个任务,陪同省里来的作家大橹、小竹下乡采风,从源头到入海口,徒步走完大沽河全程。好在大沽河并不长,只有179公里,作家们的计划是用一个月的时间,完成这个壮举。
不巧的是,兼职省报文艺部主任的大橹下来没几天,就接到省报的电话,被抽调到北京筹办《中华英才》杂志。于是,三人团队只剩下了小竹和我。
这一带是大沽河的发源地,水从山中下来,冲得沟壑纵横,可见溪流潺潺,如蛛网般汇成几条支流,众多支流在莱西月亮湖,汇成大沽河,然后才绵延南去。
时令才是初夏,天边渐渐红了,六点多太阳就露头了。薄雾在消散,云朵在泛白,天空越发明朗,麦田里翻起墨绿色的波浪,杂木林里的寒鸦一只只醒来,笨拙地飞来飞去,呱呱乱叫。阳光如洪水般涌来,刺得人眼睛发痛。
我们锁了车,登上山坡,放眼瞭望,可见一条银色的河流蜿蜒南去,在雾霭中隐隐泛蓝。河两岸是碧绿的麦田,麦田那边是平缓的山坡,远处有凤头麦鸡在咕咕的叫唤,盘旋在河流的上空,我们透过洋溢在空气中的湿润的日光,可以清晰地看到远方……
我们爬了半天的山路,喉咙像着了火,口渴得厉害。在一棵爆竹柳下遇到一个戴斗笠、挎着渔具的老乡,询问哪里有水源,老人指了指怪石嶙峋、草木葱茏的山坡说:“一直往上走,看到一块蘑菇石左拐,再走一百步,遇到一个山洞,洞口长着蛇舌草。那里有一个泉眼。”
我们道了谢,踩着绿色的小径往上爬,果然看到一块巨石,紧走几步,拐过巨石,就听见了悦耳的潺潺流水声,那泉水从峡谷的裂缝中涌出来,在那个洞口汇成一个水塘,水塘边上,是一大片青翠的芳草地,长着一蓬蓬蛇舌草。
刚刚下过一场雨,水势浩瀚,漫过池塘,形成一条溪流。溪流两边的斜坡上长满白杨树、栗子树,近水的地方是如茵的草地,草很短,仿佛天鹅绒一般。阳光浸在清凉、银色的泉水里,我们用随身带水壶灌满泉水,躺在荫凉处痛饮。泉水清冽、甘醇,直透肺腑,浇灭一身的燥热和疲惫。
小竹摘下硕大的蛤蟆镜,露出一双略带忧郁的明亮眼睛,她皮肤白皙,脑门挺高的,上身是一件白色真丝蝙蝠衫,穿一条绷得很紧的蓝色牛仔裤,身材高挑,凸凹有致,不饰粉黛,有些书卷气。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,是那个年代典型的青年女作家形象。
见我怔怔地看着她,脸忽而绯红一片,嗔道:“你看什么呀?没见过美女?”
我脸红了,不好意思地恭维道:“小竹老师,真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就功成名就了。”
“什么功成名就?不过出了一本散文集子。”
“这年头,出书可不容易。我的高中老师,当了一辈子编辑,五七年还被打成右派,到头发白了都没出一本书。”
“我明白了,你的想象里,我应该是像杨绛那样的头发花白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的老太太?”
“那也不是。但也不该像您现在这样青春奔放、活力四射呀。”
“你这个小坏蛋,当着面拍马屁,嘴巴像抹了蜜似的。以后不准叫老师,都把我叫老了。”小竹用纤纤玉指点着我的脑门。
“那我叫您什么?”
“叫姐!”
“那我以后就叫你小竹姐。”

我们俩喝着泉水,畅快地聊着。小竹说起了她的身世。她是知青出身,从学生时代就酷爱文学,发表过一些散文和诗歌,还获过一次全国奖,被以工代干招进了省作协机关。岂不知,像她这样的没有名气的青年女作家在那些写过《铁道游击队》、《苦菜花》等名著的老作家眼里,就是一打杂的。小竹在省作协擦了三年桌子,方才外放去了省报文艺部,后来又进了省作协的机关刊物,当了一名职业编辑。
小竹说,她编了我的《大沽河纪事》系列散文,萌生了要徒步大沽河采风的念头,她曾在莱西的大沽河畔插过队,又是青岛的知青,大沽河的源头和入海口,她都涉足过。跟大沽河肌肤相亲,徒步走完整个流域,成了她的梦想。
小竹问起我的身世,为何被贬到荒僻的小村落当一名初中语文老师?我摇头苦笑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辛酸史,不说也罢。

我俩沿着小溪往山下走,在小溪注入河流的地方,碰到两个老人在钓鱼。背对着我们。一个是刚才给我们指路的老人,另一个佝偻着背,没戴帽子,露出苍苍白发。他的两只耳朵可笑得凹下一块,很像被捏扁了的水饺,且两两相对,非常对称。我慕然觉得这个背影很熟悉,绕到他面前搭讪:“老乡,这条河是大沽河吗?”
“这是猪拱河。大沽河在月亮湖下面呢。”老头没抬头,瓮声瓮气的说道。
这个声音太熟悉了,我蹲下歪着头以便看清他的脸部:“您是本地人吗?”
那老人抬起头,看着我,眼神闪过一阵惊喜:“你是沙梁的?老李家的老四?”
“我是呀,”我又惊又喜,握着老人的手连连摇动,“东亮哥?您怎么在这里?您不是下东北了吗?”
东亮哥显出一些尴尬:”早回来了。我在东北又娶了个媳妇。她娘家是这里,我就没再回沙梁住了。”


眼前的这个人我既熟悉、又陌生,曾经又深又黑的麻脸,如今经过岁月的雕刻,沟壑纵横,麻点反而不明显了,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却仍然闪烁着当年的神采。他叫东亮,是我邻家大哥,在我小的时候,他是我家的常客。那时候没有电灯,没有娱乐,很多漫漫长夜,窗外寒风呼啸,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活,我和大哥、三哥、弟弟几个光着屁股的男孩龟缩在又冷又硬的被窝里,支着下巴,听坐在炕前杌子上的东亮哥讲故事。
他的故事一般是这样开头: 一个书生到京城赶考,多走了几里路,过了宿头。天太黑了,书生又饿又冷又害怕,不由得加快脚步,想找户人家借宿。正在这时,前面黑乎乎的松林子前突然出现了一盏小灯,像是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在走夜路。书生赶紧追上去,却总也赶不上,书生追得急,那灯也走得快,书生慢下脚步,那灯也在前面晃晃悠悠等着,总是距离书生二十几步的样子。这书生便明白了,这是狐狸在引路…….
我有时候会忍不住问:“东亮哥,啥是书生?”
东亮哥停下来解释道:“书生就是过去的读书人,也叫秀才,也叫举子。”
有时候,东亮哥的故事又会这样开始:“书生赶考过了宿头,到一户人家借宿。‘大爷大娘,我是赶考的,过了宿头,想到您家借个宿。门吱忸一声开了,出来一个彤俊的大姑娘。’”
东亮哥没读过几年书,没有多少形容词,说到漂亮姑娘就一个词,彤俊!
东亮哥的故事每逢讲到这里,姐姐房间里就会传出摔打东西的响声,东亮哥脸色会很尴尬,道:“太晚了,太晚了,明天再说吧。”
母亲也不挽留,喊一声:“英子,去送送你亮哥。”
英子就是我姐,那时候也就十四、五岁,送走东亮哥,她总是把门关得山响,嘴里嘟囔着:“烦死了!每天来!还让不让人睡觉了!”
有时候里屋的姐姐睡着了,听故事的兄弟们也都睏得合上眼皮,只有我还支着下巴听,不管什么样的故事,狐狸精也好,妖魔鬼怪也好,书生和小姐幽会也好,我总能听完。东亮哥的故事会讲到很晚,直到开会的父亲回家。那年月父亲的会总要开到深夜,他是党员,又是生产队长,不是在大队,就是在“联办”(几个村子的联防办公室),总有开不完的会。东亮哥也就总是来我家讲故事,他成了除了姐姐之外最受欢迎的人。
母亲也爱听东亮哥讲故事,可每每听完了故事,她会说:“这孩子都三十岁了,也没个媳妇。”说完,叹口气,摇摇头。

有一年冬天,父亲推着独轮车去青岛卖白菜,第二天夜里,同去的几个人都回来了,父亲却不见影,找人捎信说,青岛的二姑给了许多东西,他得推回来。我们家劳力少,孩子多,家境贫寒,缺衣少食。我的表姑家是进城干部,家境优渥,常常接济我家。这次给的东西太多了,满满一车杂粮、柴火和煤块,这些都是贫寒之家缺的宝贝,父亲拼了命也得推回来呀。
母亲就让姐姐带着一根绳子去接父亲。那天夜特别黑,风呼呼地刮着,黑雾弥漫,寒气砭骨,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害怕走夜路,但她是家里的老大,她不去谁去?懂事的姐姐只能含着眼泪走进黑暗里。姐姐走后,母亲越想越怕越后悔,一个女孩走夜路,遇上坏人怎么办?不由掉了眼泪。我说,我去找东亮哥哥,把姐姐追回来!母亲就带着我去找东亮。东亮哥喊上“点子”、“黄香”等几个精壮小伙子,举着火把去追。快到南泉了,才看到父亲推着两百多斤的杂粮和柴火,姐姐套着绳子帮父亲拉车,父女俩顶着寒风,步履艰难地往家赶路。几个小伙子换下父亲和姐姐,姐姐抽抽噎噎地哭起来。从那以后,东亮哥来我家讲故事,姐姐再也不赶他了。
那年过年,第一次吃上了带肉馅的饺子,我埋头吃了三大碗,抬头见姐姐,捧着饺子,泪珠一颗一颗,落进碗里。


东亮哥后来干了一件令沙梁人都目瞪口呆的事,他“拐”了后街一个“彤俊”的大姑娘去了东北!
那姑娘名叫领娣,她还有四个妹妹,分别叫招娣、引娣、牵娣、和进娣,她父亲邵老泉不管怎么领、招、引、牵,就是没有进一个儿子,老头子一气之下,结了男扎,还给大女儿改了名,叫玲子。
记得那年我刚上小学,没有教室,大队书记就商量邵老泉暂借了他家的厢房上课。印象中玲子是个苹果脸,两条乌黑的大辫子,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忽闪忽闪的,说话慢声细气的,对我们小孩子也很客气。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我们班离开了玲子家,搬到了村西的农中上课, 这时候来了地区工作队,工作队就住在玲子家我们曾上课的那间厢房。
工作队是昌潍地区派来的,先后来了两批,第一批来自国营企业,是从大型煤矿、电厂和机械厂抽调的干部,第二批则全部来自地区公安处。
当年的平度属于昌潍地区行署管辖,而莱西则是莱阳的一部分,属于烟台市。因为这两个县都位于大沽河的上游,盛产粮食和蔬菜,被青岛市看上了,随着青岛划为经济单列城市,地位提升,青岛向中央打报告,以保障青岛供水为由,要求把平度和莱西划归自己。经济实力是硬道理,中央随其所欲,潍坊和烟台纵有千般不情愿,也不得不忍痛割让自己的膏腴之地。于是,我的老家平度也就成了青岛的属县。这是一九八四年之后的事了。
1975年的平度,却是昌潍地区的长子,粮食产量、蔬菜产量乃至工业产值都稳居第一。地委对平度也极为重视,派出工作队治理文革乱摊子的同时,大力恢复生产,地委甚至提出一个宏大的计划,把大沽河沿岸水土丰美的乡镇都改造成水田,大量种植水稻,一举解决农民的吃饭问题。工作队不但带来了政策,还带来了煤炭、柴油、机械等生产资料,还有大量的返销粮。我们村的工作队长李明亮在动员大会上说:我们带来了粮食和燃料,先让乡亲们吃饱肚子,生上炉子,吃得饱住得暖才好鼓起干劲儿。今冬大搞农田基本建设,争取明年沙梁村全部种上水稻。到了秋天,我让大家都吃上白米饭,永远告别黑乎乎的地瓜干!
农民听多了空话,最看重实惠,这批工作队干实事,让他们鼓起了勇气。
工作队的李明亮还发展了两个积极分子,男的是东亮哥,女的就是玲子。东亮哥一把子力气,工作积极肯干,玲子大方泼辣,要求进步,他们白天带着青年突击队大搞水利基本建设,整改农田,兴修水渠,浚通河道;晚上一起开会、动员、学习,进步很快。不到三个月,两人双双被工作队内定为预备党员。记得父亲曾对母亲说起这件事,母亲问:“东亮那么老实的一个人,怎么突然变成了积极分子了?还要入党?莫非看上了你这个队长的位子?父亲苦笑着摇头,道:他看上的空怕不是我这个队长的位子,而是……. ”
母亲怪道:“你说话干嘛说半句留半句?他看上了什么?”
“算了。等着看吧。”父亲是个谨言慎行的人,口风一向很紧。父亲不肯说,母亲也就不再问了。
工作队的李文亮就东亮和玲子入党的问题征求父亲的意见,因父亲是前任支书,现任二小队的队长,他的意见很重要。父亲沉吟着说,我建议再考察一下。
李文亮对父亲的意见很疑惑,一度怀疑他嫉贤妒能,担心东亮哥取代自己的位置。可过了春节,东亮哥和玲子双双私奔,不辞而别去了东北,李文亮才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。
李文亮后来在会上检讨说:“我太大意了,光看表面现象,没看到本质。如果不是当初老李拦着,我们发展了这一对狗男女入了党,那就聚成了大错,如何向上级交代?”
父亲却说:“东亮本质不坏,是个老实孩子。”
副书记大老粗睁着怪眼说:“老李,你就别替他遮丑了,把人家大闺女都拐跑了还老实?”
父亲道:“他都三十多了,相貌丑陋,家里又穷,还有两个弟弟都是光棍,遇到了玲子,白天黑夜厮混在一起,日久生情,那还不干柴烈火,一点就着?”
大队长假斯文也说:“我们大队还有二十几条光棍呢。说到家,都是太穷了,连饭都吃不饱,谁家的闺女肯嫁?说不到媳妇可不就闹出这种花花事来。”
李文亮同意父亲和假斯文的说法,又说:“看来我们必须治穷病啊。等明年水田改造成功,水稻大丰收,家家户户都吃上白米饭,还愁说不上媳妇?”
假斯文道:“真像李队长说的那样,家家户户告别地瓜干,顿顿吃白米饭,我们村那些光棍们的阳沟怕也要被外村的那些闺女们挤破了。”
我们村家家户户的围墙上都留着明渠,村民叫“阳沟”,用作排水,谁家日子过得殷实,儿子到了婚龄,说媒的纷纷上门,有种说法是:这样的人家不但大门要关上,阳沟也要堵上。由此才有了假斯文那种夸张的说法。
由东亮哥和玲子私奔这件事,沙梁一大队主要领导统一了认识,为了让光棍们说上媳妇,也要改造水田,种植水稻,彻底抛掉贫穷村光棍大队的帽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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