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独立评论

作者: 脕玫脗路   脢庐露镁脣锚碌脛脤矛驴脮 2023-08-25 15:18:35  [点击:1394]

十二岁那年,我走出懵懂童年,步入青葱少年。那是1976年,年初周总理去世,工作队的李文亮戴着黑纱,哭红了眼睛。很快他被调走,麻子冬一伙贴了满大街的大字报“欢送”他。这些大字报引来了第二批工作队,他们是带枪的地区公安处的干部,有两个女的,老郑和小吕住在我家。
不久,父母亲曾经住过的吉林下了陨石雨,巨石从天而落,令人心悸。湿热的7月初,很少露面的朱德委员长也死了,这一次,我发现老郑和小吕等也都戴了黑纱。
接着是唐山大地震,天崩地裂,地动山摇。母亲说,这是天要损人啊。父亲苦着脸,一言不发。老郑和小吕进进出出,神色紧张。那些天她们总是自己躲在文昌阁里闭门开会,对我们村的“阶级斗争”形势不管不问,让人好生纳闷。
9月9日上午,工作队紧急通知所有社员停止出工,等着听重要广播。下午三时,像面小镜子一样的太阳有些暗淡,但还挂在空中。西边的天上突然显出三颗明亮的星星。村里的大喇叭开始放哀乐,大人孩子都分到一个黑纱,戴在胳膊上。父亲悄悄对母亲说:“老人家死了,管好孩子们的嘴巴,不要乱说话。”
果然,大喇叭里接着开始播放讣告,全村人都如丧考妣,哭成一团,除了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坏小子偷着坏笑之外。
第二天,学校摆起了灵堂,老师给了我一个红苹果,让我代表全班同学发言。发言的内容早就忘了,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红苹果,真甜!
红太阳陨落,人们除了悲痛,主要是恐惧,大家都不知道,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。
住在河堤上的“老崽子”发表洞见:七月份已经死了几十万了,总不能这一国人都陪他去死吧。没事儿,该吃吃,该睡睡。
“老崽子”的话让人心惊肉跳,却很快应验。不到一个月,村里又欢天喜地开大会,我们小学生也排着队敲锣打鼓去游行,庆祝党中央抓了他老婆。
庆祝大会开过没几天,新上台的“英明领袖”宣布“文化大革命”胜利结束,第二批工作队也悄然撤走了。
到了年底,我升入了初中,学校开始抓学习。第一次全年级通考,我名列前茅,获得了一支钢笔和六个笔记本。大红榜贴在文昌阁上,父母很高兴,我也很自豪。
姐姐含着眼泪鼓励我:四弟,你要好好读书,考上高中!
姐姐读书的时候,升高中靠大队干部推荐。“麻子冬”掌权,姐姐总考第一也没读成高中,哥哥们也一样。
我有个同学叫“先佐”,我们俩在文昌阁看那块“祠我文明”的匾额时,他懊恼地说:“升高中太难了,十个人才收一个,咱们还是算了吧。”
其实他是个很聪明的学生,一笔仿宋字写得漂亮极了。他父亲当年是我们村唯一考上青岛技校的,后来成了青岛国营外贸公司的干部。可他居然要放弃考高中。当时我在心里想,十个考一个有什么难的?
老师说过,志当存高远。两年后,我考上了平度二中,到古岘读书。“先佐”放弃努力,跟九甲村的一个孩子学做木匠,连普通高中都没考取。我们的人生从此分叉。
我们班许多成绩比他差的同学,都考上了高中,他们中有的也没有考上大学,但因为有高中学历这个基础,通过当民办老师转正、当兵考军校,有的人甚至通过自学拿到大学文凭,最终改变了农民身份。
我常常想起“先佐”,如果他当年稍微有点志气,努力两年,考高中应该没有问题,但他却因一念之差,永远当了土里刨食的农民。


老崽子是我新交的“朋友”,一年四季穿一件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长袍,戴一顶咖啡色的破毡帽,一只三角眼,另一只瞎了,脸上还留着一道深深的刀痕。他留着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,看上去七老八十了,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。他养了一条形象猥琐的土狗,一只老是睡觉的橘色猫,三只下蛋的芦花鸡,住在大沽河堤左侧慢坡上搭的一个草棚里。他把那个草棚称作文昌草庐。
据说他家是财主,拥有千亩良田,有个哥哥叫书田。他爹说,有田无崽有啥用?给他取名书崽。
我是在跟着三哥钓白鳝鱼的时候在吊崖上见到他的,他脖子上挂着一副断了一条腿的老花眼镜,戴上眼镜仔细打量着我一番,伸出一根鸡爪似的手指点着我的额头,说:老李家的四公子!眉眼,嘴巴,特别是笔挺的鼻子,有点你外公的样子。
三哥也还是个少年,拉着我赶紧逃走,边走边说:别理他,他是坏人。文昌阁就是他家的!
回家问母亲:娘,河堤上的一个怪老头说我跟姥爷长得像,真的吗?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姥爷?
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,眼圈红了。道:问你姥姥去!
姥姥住在后街,文昌阁南的小巷子里,我不记得是不是问过姥姥了,但后来我知道,母亲很小的时候,姥爷就去世了。那是个烽火连天的年代,姥爷参加了一支抗日游击队,在黑松林被两个鬼子骑兵砍伤。逃回家后躺了半个月就死了。撇下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娘、年轻的妻子和三个孩子。姥姥常说,你姥爷死的时候,你娘才七岁,你二姨四岁,你小舅还在我怀里吃奶。
这个惨烈的家庭悲剧,一直影响到我。参加工作后,我曾经有过一段绮丽恋情,甚至想过离婚。母亲进城来,哭着骂我:你爹三岁没了娘,我七岁没了爹,你想让你儿子也缺爹少娘吗?
母亲的话让我热泪长流,羞愧难当,终生不敢再有此念。

大沽河是一条南北向的河流,将要流出平度的那一段,拐了个弯,几乎呈直角变为东西向,流过南沙梁村,又恢复了南北向,浩浩南下,注入胶州湾。
这段东西流向的河流,当地人称为沙梁河。很多年前,河上有座低矮的石桥,叫沙梁桥。到了汛期,河水满槽,石桥被淹没。南来北往的行人,须涉水过河。
“老崽子”在河堤上漫步,有时会突然指着小石桥问我:你知道许世友司令吗?
我摇头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他又说:上将军。少林寺和尚出身。骑着一匹大白马,背着两支盒子枪,后面跟着十个护兵,都挎着卡宾枪,铮明瓦亮。就从这座小桥上过河。进青岛。我见过,好威风啊。
我突然想起东亮哥说过许司令的传奇故事。拍着手笑道:我知道他,许司令,双手打枪,谁进门不喊报告,往身后甩手就是一枪。打死了三个老婆呢。
老崽子笑了:那是瞎编的。许司令会武功,能喝酒是真的。性烈如火也是真的。据说只有他可以带枪去见毛主席。
接着他滔滔不绝说起许司令的传奇:许司令打仗厉害啊,纵横胶东十四年,张金铭、李德元、姜黎川,胶东国军24个司令,让他一个人全灭了。赵保原多豪横啊,老蒋亲自委任的暂编12师中将师长,人马好几万,盘踞胶东十多年,让他出手宰了。脑袋挂在莱阳城头三个月。蓝底的土匪头子冷冠荣,打死过日军中将中冈弥高的主儿,刚被委任了个上校团长,也在胶县被他搂草打兔子,灭了。打济南的时候,上级给了他一个月。他就用了八天,打进济南府,活捉王耀武。不过这件大功劳,却惹得上级不高兴。他的上级是谁?战神粟裕啊,华东野战军司令,大将军!
老崽子眉飞色舞,说起济南战役,唾沫横飞:粟裕分给他14万人,本想让他围着济南慢慢打,自己带着十八万人马在半路上打援,一举消灭邱清泉、黄百韬,谁知道老许性子急呀,八天就打下了济南,吓得邱清泉黄百韬赶紧缩了回去,让战神粟裕十八万人打了一场秋风。粟司令一生气,让老许到古岘去养病,淮海战役,渡江战役,宁沪杭战役统统没他的份。老许憋屈呀,他负伤不去医院,大腿上被子弹钻了个洞,他用手指头把子弹扣出来,伤口抹上地瓜油,没几天好了。
其实中央军委有考虑呀,给他留了好几个纵队,部署在京津一线,拱卫京师。担心大军渡江美军从青岛抄后路呀。老美后来在朝鲜不就搞过这一手吗?
老许在古岘一边养病,一边训练新军,把几支二流部队、地方武装整训起来,组建成第32军。靠这支部队,老许拿下了青岛。
老崽子像个军史专家,道出许世友将军没参加淮海、渡江战役的秘辛。



站在大沽河桥头,我的眼前常常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:

一支部队行进在盛开着啤酒花的原野上,清晨的风拂动着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麦田,一直延伸到天际。沙梁河自东而来,在士兵们的眼前静静流淌,消失在乳白色的浓雾里。河两岸的堤坝上,野花缤纷。天空挂着一轮残月,依稀有几缕柔和的月光,从乌云的隙缝里射将下来。一面面军旗,在晨光里迎风猎猎招展。血战之后的沙岗上,战壕纵横,还有几具骡马的尸体,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。发出的血腥味儿,点点滴滴,渗入凌晨的凉意。
沙梁河上的小石桥已被炸成几段,横七竖八地歪在河水里。战士们不得不泅渡过河。残月映在河面上,波光粼粼,水面上只显出战马的马背。成千上万匹马,马蹄踏踏,溅起哗哗的水花。河道里挤满了马车辎重,人声鼎沸,口令尖锐,歌声悠扬。
这是1949年五月,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第32军正渡过沙梁河,兵锋直指青(岛)即(墨)。一个月后,这支诞生于胶东名镇古岘(我读高中的地方)的部队将占领青岛。我的家乡,从此将结束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乱。

老崽子告诉我,他也当过八路军,跟我外公一个部队。他在1943年的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,瞎了一只眼睛,从此退役归隐,高卧文昌草庐。而我的外公则死于这场战斗。

那是一个夏夜,一支七人小分队在护送一位新四军的重要将领过了胶济铁路后返回,北渡沙梁河时被河北岸据点里的鬼子发现。鬼子先放了一阵排枪,然后派出骑兵追,一路追杀到沙梁村西南的黑松林。
这是一片墓地,古木参天,坟茔林立,蛇狐横行,磷火闪烁。沙梁村600年来的祖先们都埋在这里。
小分队过河时被排枪打死两个,剩下的被鬼子骑兵像切瓜剁菜似的砍杀。这帮鬼子刀法纯熟,又刁又狠。在一棵古松边,一个鬼子抡圆马刀,一下子把队长的头颅劈成两半,队长把手一扬,就摔倒在地上,好像滑到了似的。月光下红红白白的脑浆,洒了一地。机枪手大刘一条臂膀被斜着砍掉,还用另一只手打出一串子弹,直到头颅被另一个鬼子一刀砍飞,枪声才停。通讯员小吴才十七岁,瘦小得像个孩子,被一个鬼子拦腰砍作两截,两眼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下半身先扑倒在地,上半身才依着树干慢慢滑下。
五个人被砍死了三个,没有一个囫囵身体。老崽子脸被砍了一刀,一只眼被刀尖戳瞎,鼻子被豁开,幸好跌进一个坟坑水塘里,鬼子骑兵转来转去够不着他,开了几枪才离开,老崽子侥幸得了一条命。我外公逃到一块红薯地里,抱着头滚来滚去,躲避着鬼子的马刀,他的肚子和大腿挨了两刀,肚子刀口很深,花花绿绿的肠子都流了出来。
血肉模糊的外公天亮后被村人救回家,肝胆俱裂,加上缺医少药,没有得到及时医治,半个月后去世了。他死前拉着姥姥的手说:不用担心,将来会是个自由民主的社会,你们会有好日子过。
外公在部队里学会了一首歌——《团结就是力量》,他喜欢那歌词的最后两句:
向着法西斯蒂开火,
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!
向着太阳,向着自由,向着新中国,
发出万丈光芒!
外公临死时还哼给老婆孩子们听,他是带着追求独立、自由、民主的理想死的,他死得其所。
半个世纪后老崽子不无遗憾地对我说:你外公那么老实的一个人,家里还有娇妻幼子,还有老娘,当什么八路呀。
我反问:那你为什么当八路呢?
老崽子瞪着一只怪眼,青筋毕露,用一根手指头指指天,又指指地,怒吼道:
老子不一样!我家跟日本鬼子不共戴天!想当年我爹是胶东首富,在青岛有2个纱厂,24间商铺,8间当铺,3间银号。大港小港码头上的大小仓库都是我们家的。我父亲的一个小妾跟鬼子的翻译官勾搭成奸,奸情败露,受那翻译官挑唆,污蔑我家在戏园子里放炸弹。日本人将计就计,抓了我家三十多口人,只留着我父亲,逼他交钱赎人。仆人店员三千大洋赎一个,我娘和我姐姐、妹妹,每人一万大洋,我最贵,要五万大洋。鬼子盘算着我们家的家底,坐地起价,把我们家的产业统统霸占了去才罢休。等我出了监狱,老爹也气死了,家产也光了。老子当然要投八路,报仇雪恨,跟鬼子干到底呀!
听我父亲说,老崽子所言不虚。老崽子家虽然是大财主,但他哥哥綦书田是红军将领,从日本留学归来就参加了朱毛红军,长征前牺牲了。因此他也算烈属。老崽子家除了在沙梁的文昌阁,全部家业都被青岛的日本人勒索一空。可谓家破人亡。青岛光复之后,国民政府的接收大员们忙着自己发财,没有人为他追讨财产。
解放后,老崽子的依仗特殊家世,特殊身份,没有入社,也不去生产队干活。他高卧草庐,巡游河堤,猫狗为伴,大河为邻。成了我们村最特殊的自由人。
我于是常常跑到大沽河堤他的草庐里,听他说我们村的旧事。

有时候,老崽子会哼起古老的民歌,歌声悠扬凄怆,像掩映在野草萋萋的荒原中的历史。
我们俩也常常坐在河堤上,看着大沽河水滚滚东来,无语南下。迎来朝霞,送别晚霞。

2023年8月24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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