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校 同学 命运


一
我的母校是平度第二中学，也叫古岘中学。1979年9月我考入二中，1981年6月毕业离开，我在母校读了2年书。
79级校友录的名单上，第一个就是我。我是当年考入二中成绩最好的学生，我本来是一中的学生，因为一中的王清夫老师被调到二中任教，走了时候带了几个文科好的学生，其中有我。当年一中是全县招生，成绩最好的一中收完了，才临到二中、四中、六中和侨中分片录取。所以一中学生最差的分数也比二中最高的分数高。
但我却没有从二中考入大学，究其原因，其一，我严重偏科，语文好，英语和数学非常差，成绩不均衡，考大学落榜是大概率事件。其二，我没有能够在二中复读一年，我们那一届的考生特别多，以至于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，高考前进行了预选，没有选中的同学不能参加高考，回家等待下一年再考。我的很多同学都没有参加当年的高考，但是他们复读了一年，考上了大学。很多人还考上了重点大学。这里有一个原因是，我们是最后一届二年制高中生，我们的下一届就没有毕业生了，但是高考仍然在继续，因此，第二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升学比例会大大提升，他们等于沾了光。

二
二中不同意我复读，一方面是对我的失望，我本来是最好的学生，是他们重点培养的对象，语文老师王清夫和英语老师郭照亮对我十分关心，我生病的时候，郭老师还把我接到他家里调养，他夫人是古岘医院的医生。但我却落榜了，这让二中校领导脸上挂不住了。
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，核心的原因后来我才知道。我大哥去找校领导，问问我为什么不能来二中复读，因为当时很多外校的学生都去了二中复读。学校领导意味深长地说：你弟弟想做新人，我们培养不了他。
我哥哥回家把校领导的话复述给父母听，父母不能理解，我却恍然大悟，学校的报复开始了：我因为作文好，一个南村的同学徐崇君找我帮他写一封上访信，他的父亲是潍坊一家国营砖厂的会计，文革时被迫害致死了，当时正在平反冤假错案，他父亲的冤案却迟迟不能平反。我帮他写了，信寄出后，没有动静，我想起在我们家住过的地区工作队中有一个女队员吕英杰，父母是地委的干部，她本人是地区公安局的。我就提议去找她。于是我和另一个同学陶学进一起，去教导处张主任那里开了介绍信，三个人一起去了潍坊。到了潍坊之后，小吕姐姐已经调到了侨务办公室，让她的男朋友——一个公安局的警官用三轮摩托车载着我们去跑，很快事情就解决了，徐同学父亲平反，他也退学去接了班。我不知道我对徐家做的这件事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，因为他学习很好，不去接这个班，也能够考上大学。陶学进就以很好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大学。
我们回到学校之后，才知道潍坊那边来人告了我一状。学校领导让我交代谁写的信，谁出的主意。给了我一叠稿纸，我洋洋洒洒写了20多页，把跟吕英杰的关系，把徐家的冤情，把此行的详细经过，都写清楚了，最后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，这事本来也是我的主意。校领导看完了，很生气地说：马上要高考了，你却拉着两位同学去干这种事，你毁了自己的前程不算，还要毁掉别人的前程吗？重写！深刻检讨！
我又写了10页，核心意思是，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，如果不能为同学伸张正义，我还要前程干什么？
校领导读了，铁青着脸，连说了三个好字。最后说：你要做英雄，做新人，行！你有本事考上大学，想怎么做都行。如果你今年考不上，别再回来了！
三个月后高考，我果然落榜了，离开了二中，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母校。
不过说实在话，我考不上大学也不能全怨二中，我在读高二的时候，因为营养不良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，头疼得厉害，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学习，成绩怎么会好起来？我弟弟成绩比我还好，而且不偏科，也跟我一样，营养不良，神经衰弱，连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了。我们哥俩读不成大学可能是命运使然啊。

三
二中有个同学叫孙德方，学校也不让他复读。我时常会想起孙德方——那个极有性格，桀骜不驯的同学。他本是78级的学生，复读一年跟我同级。因为给父亲伸冤，告状，高考再次落榜，比我还多考了三十分，同样被学校拒绝复读，他不再读书，而是选择了在祖国的大地上流浪。他去过吉林，黑龙江，去过内蒙，还要到南中国海去游泳。他还去了泰安学修电器，想开个修理部过日子。在那里，他遇到了致命的爱情，然后失恋，闹着要自杀。我陪他去了一趟泰山，了却了这段恋情。从失恋走出来后，很聪明的孙德方不再读书了，家里连一本书都没有。他变成了一个小贩。他讨了一个老婆是十中一个被他瞧不起的女生，但这个相貌不佳但心地善良的女生却考上了教师，转正后成了体制内吃皇粮的，每年有十万多的收入，德方靠老婆过上了安稳的生活。我回国的时候就去看他，他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，喝酒，打牌，走街串巷贩卖香料。他跟老婆分床而睡，还在老婆的床头上贴了一张字条：红芳的床。他用一本残破的书垫不平的床脚，对我自嘲：家里一本书都没有了。我下了学，就不再读有字的纸了。他终于埋葬了青春的理想，也埋葬了愤怒和激情。
孙德方去过的地方，我都去过了。东北，内蒙，泰山。他在地图上想去而没有去过的地方，例如天涯海角，我也替他去过了。我在三亚的海里游泳，对天空喊：孙德方，这是中国最南边的海域，你要来游泳的南中国海，我替你游了！
后来我跟他说了，他却摇头：三亚不算，那是北部湾，中国最南的地方是这里：曾母暗沙。他指了指地图上靠近马来西亚的那段虚线。
再后来，我从东南亚去台湾，从曾母暗沙上空飞过，但我没有办法下去游泳，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理想是无法实现的。

四
我离开二中之后，又找了几个学校复读过一段时间，依然头疼，高考没戏，1982年9月份，考了民办老师，教了三年书，头疼病居然不治而愈了。因为有高考的经历，知道怎么应付考试，我教的学生成绩在公社统考中获得第一名，平均成绩高出第二名20分！
因为个性张扬，还是被学校勾结镇教育组给弄丢了教师的工作，骗到镇政府当了一名临时工。不然，我也会由民办教师转正，然后考上法院，像曾经当过老师的张丽云、陈文善那样当法官。即使考不上，也可以在教师这一行里熬到退休，像我姐夫，表哥和其他当民师后转正的同学，过上安逸的生活。不过这一切，也不怨别人，怪我自己个性太强，天生不能在体制内混日子，讨生活。这是命运。
1994年，我以同等学力的资格考取了律师资格，那一年平度市数千考生中只录取了2名，我是第二名。我当了三年律师，发现自己的法律知识在小县城混日子是可以的，但要成为大律师，还要进高校进修。于是，我一边当律师挣钱，一边到政法大学读在职硕士研究生，我听过很多名师的课，许章润、贺卫方、陈卫东等教授都给我上过课，大开了眼界。三年后我拿到了文凭（如果英文过关的话还可以拿到硕士学位）。我在济南当律师的那一年，突然看到人民大学网络学院在从社会上招收本科生，颁发普通高校毕业文凭（不是成人高校文凭），我想起在二中读书的时候，有个叫刘继业的同学是一中来的复读生，他有个同学在人大读新闻专业，经常跟他通信，他把信拿给我看。我很羡慕这位姓张的人大学子，幻想有一天能够到人大读书。现在既然有了这个机会，我干嘛不考呢？虚荣心驱使，我参加了那次招生考试，居然考取了。又四年，我拿到了中国人民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普通高校本科毕业证书。其实这个文凭对我当律师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。拿人大的文凭纯粹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。

二中校友群经常拉我进群，我时进时退，心情复杂。我知道，在这个群里的校友，都是混得相对不错的。太好的不会来，比如几个当官的同学，他们放不下架子；太差的也不会来，例如孙德方，抹不开面子。我算什么？我曾经是被母校抛弃的那种学生，跟孙德方一样；但我又是被母校塑造，受恩深重的学生，如果没有在二中两年打下的基础，没有母校老师悉心培养，我成不了律师，也成不了现在这样靠文字谋生的写作者。母校在我的社会人格形成之初，深刻地塑造了我，让我成为今天的自己。为了这种恩情，我会厚颜无耻地待在这个群里，跟校友们一起欢笑，一起流泪，一起缅怀我们一去不复返的青春。

2023年9月18日 于纽约

锟斤拷锟洁辑时锟斤拷: 2023-09-19 16:57:3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