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独立评论

作者: 赂脽脫帽脟茂   脪禄赂枚脠脣碌脛赂忙卤冒脪脟脢陆/脤K鈥⒚斅柯/脼D脻d 2023-08-13 19:22:25  [点击:1407]
一个人的告别仪式

【按:今天是父親節。直到夕陽西斜,我還不知道怎麼辦?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八寶山菊廳外那一幕,我才終於找到祭奠父親的方式。2003年春我回北京奔父喪,最後也沒見到他,我想他一定有話要對我說,但是我最終不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。我被迫跟家人分開向父親告別,然後我和姐姐取回了父親的骨灰,我們沒有將其放在八寶山,我自作主張替父親拒絕了他效勞一生的這個政權,我其實不知道是不是違拗他的意願;然而他為媽媽築墓京郊等我了十二年,他身後怎可能跟媽媽分開?最後我又做了一個大決斷,取出媽媽墓塚裡骨灰,跟爸爸的骨灰一道撒進渤海灣。我們姐弟三人在那「天地閉」的海空之間,向爸媽告別了——那一瞬間,我也告別了關於中國、祖國、家鄉的一切,我徹底拋棄了我的認同,在我五十四歲那年,撿回來一個赤裸裸的我,感覺一身輕鬆,也感謝爸媽讓我借了他們的祭奠日來完成這個儀式,畢竟,是他們帶我來到這個世上,才給了我那大套「身份」,而我背叛了一切也沒能擺脫這個身份,還在此前白白地當了十七年被「祖國」通緝追捕的流亡者。這便是我找到今天祭奠父親的方式,我毫不懷疑他會批准的,因為他生前給孫子寫信:「你要愛你的父母,真正像一位流亡者的後代。」】

2003年三月初,德拉瓦住宅区内春飞草长。一封电子邮件无声逸入我的邮箱,整个春天因此变色。弟弟晓离说爸爸体检时,医生怀疑他肝癌晚期,要我马上申请签证回国。我想谈何容易?恰好苏单大学里有春假,告诉他爷爷病了,他立刻说,我马上申请签证回国。这个孩子从去年冬天以来忽然成熟,成了大人。傅莉则出奇的安静,听凭我的回国安排,没有一句异议。她只要跟着我,天涯海角都可以。

苏单飞到北京就发来邮件:「我进病房见爷爷第一眼,吓了一跳,爷爷瘦得厉害,皮肤蜡黄,但是他人很清醒,神态自然,甚至还说笑话、抱怨姑姑太唠叨。叔叔和姑姑两人轮流倒班守在医院里……。」我也叫通弟弟留在病房的手机,跟爸爸说话,叫他不要放弃治疗,等我回去,「好……,」他的声音很虚弱。我从未体验过守候一个人的垂危,又隔着万里之遥,从那微弱声中,我无法猜测他是否意识到自己的临危之境。照中国人的习惯,亲属在病人跟前绝对不提那个「癌」字。我自己内心却已产生一种莫名的巨大恐惧,仿佛是跟爸爸一道在面对死神,以致口舌生疮、情绪朦胧。

我在中国海关的禁止入境名单上。弟弟他们经疏通而获得提示:除非老爷子本人提出要求,否则没有商量余地。弟弟只好草拟一封信,拿到病床前念给爸爸听,说他病重希望见一见尚在海外的长子。这无异于将绝症直接通知了他。父亲签字以后,一个礼拜就走了。他签了一封自己的绝命书。他3月22日下午4点40分左右气绝。3月2日他体检发现肝癌的,一共才二十天哪!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签证处3月28日才通知我,签证获准。这时我才想起弟弟一开始就说过:「爸爸最想见的人是你。」我再找到姐姐晓非,她终于是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,我才哭了出来。姐弟俩在电话上抽泣几声。她说:「爸爸一点罪没受,走得很安详,是大福气了。可是他一只眼一直不闭,我给他合都合不上,他是因为没见到你。」

我携傅莉三月29日飞抵北京首都机场。有人来推开轮椅上的傅莉到一旁等候,我则被领进一间会客室,自称是北京市公安局的三个人,向我宣布三条:不见媒体、不发表言论、不接触敏感人物,然后就放行了。虽然这也是一种屈辱,但我是奔丧,哪有那三种心情?

三天后告别仪式。一早我和弟弟到积水潭医院太平间,从冰箱里抬出爸爸。他的遗体被裹在一个黄色的封套里。不久殡仪馆的灵车来了。告别仪式上午九点半在八宝山殡仪馆「菊厅」举行。爸爸的「组织上」昨天曾约谈我一次,说仪式中党内人士要来向父亲告别,人家不方便跟我「相遇」,因此我必须回避。仪式将分为两段进行,前一段是「官方的」,我不能在场;他们办完之后,专门留下几分钟的仪式,乃特意为我一人举行。这是第二次羞辱,但我拒绝吗?我只出现在父亲的私人身份的这一面,其实也好。一会儿,亲友们都来了。傅莉的妹妹傅玲推着她过来。她毕竟是大儿媳。后来傅莉告诉我,我弟弟把她推过去安置在灵堂现场亲属队列中我的位置上,她袖手坐在那里,不跟任何人握手,以示抗议。事后细想,让傅莉列于我的位置,也许是弟弟争取来的。

我一个人被挡在「菊厅」外面。索性我跑得远一点,跑在殿外另一个白石台基,倚在汉白玉栏杆旁。我记不得从前来没来过这地方。它的建制完全模仿宫廷,都是琉璃瓦大屋檐,整个陵园显示年旧失修,地砖残破。我在脑海里拼命搜寻爸爸的踪影,出现的景象,是我跟他在华北平原的冬日里沿田埂朝城里走,那是一九七零年的早春。爸爸一九二三年生人,那年不过四十七岁,比我逃亡海外时的年纪大两岁。可七零年那个早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,他一下子衰老了、驼背了、蔫了。我那年二十一岁,忽然很想去看看在干校里被打成「军统特务」的爸爸。黎明时分京广线火车路经石家庄,我就跳下了车,只知道一个村庄的名字,便钻进雾霭霭的晨曦里赶起路来……爸爸很惊讶我的出现,从他住的屋子里拉我到外头一堆秫秸杆后面,靠定了掏烟,顺手还递给我一支。我从未跟爸爸这么接近过。待这次贴近了看,他已迟滞、苍老。聊了一些什么都不记得了。后来爸爸送我回车站,他说他顺便进城洗个澡。他四十四岁遇文革,被陈伯达打成特务,几乎下狱,七五年出头时五十二岁,是十年的坎坷。以后又顺了,直到今年八十岁,所以他还是得到了二十八年的平稳生活。可是我至今记得七零年华北那个早晨的雾霭中,爸爸的脸蒙了一层锈,再也没有涤青,永远在那里。

爸爸憎愤文革,却不能因此而幡然醒悟,看透这个党和它的制度,是中共大多数成员的宿命。对于「文革」与「六四」、毛与邓,他也看不到其间的一条草蛇灰线。九十年代后中国开始糜烂,贫富崩裂,爸爸却受党内委任去筹建一个「党的建设研究所」,专门研究如何整顿党纪党风,并在那里做到退休。整个党的沉沦,使爸爸无从定位自己的一生,但对否定他年青时选择的理想依然不甘。他经过很长时间的挣扎和思索之后告诉我:「欧洲中世纪有许多无名的传教士,中国古代也有许多虔诚的佛教徒。他们都为他们的理想奋斗,后人可能说他们愚昧。我的一生可以同这些传教士、僧人作类比。它也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段……。」这是爸爸写给自己的追悼词,早在他辞世的四年前写就,虽然此刻他无法不躺在那「菊厅」里,去听党给他的追悼词。

忽然里面有人来叫我,说轮到你了。官方人士都离去。我慢慢走进那「菊厅」,先抬眼看见高悬遗像上父亲宽厚的容颜。我很想跪下去磕三个头,可在这陌生而敌视的氛围中,我竟跪不下去……我控制不住地抽泣,摘下眼镜,泪水迷蒙地希望多看一眼躺在棺木中的父亲。他神态安详,没有痛苦的一丝痕迹。很快,殡仪馆人员进来拉走父亲的遗体去火花。我和姐姐哭送到后门跟前,人家关了门,我还在扶门抽噎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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